大敘事下的小暗語——周俊輝「衍生的衍生」展

《信報》,
2010年10月15日

出道至今,周俊輝無疑是立足點清晰的「複製者」,相信這和他能順利以賣畫為生關係密切。每年一度火炭開放日,他的工作室氣氛跟毗鄰的兩樣:柔和光線與配樂下,藝術市場正在有效操作,工作室現場或者欠缺年輕藝術家的迷人稜角,卻又透現生產與交易、新陳代謝帶來的生機。

複製者如何擁有靈光?

「複製者」是什麼意思?周俊輝新近的展覽「衍生的衍生」提供了成熟回答。他的《無間道》、《縱橫四海》本土電影繪畫系列大家應該看過;今次他把香港古裝片定格,同樣家傳戶曉,定格字幕恍如精闢暗語。漢雅軒在葵涌開張不久的藝廊,偌大的展場懸掛巨如熒幕的《投名狀》畫作︰劉德華與李連杰對峙其中,僵持於是否處決強姦平民的手下。字幕是「天下百姓不能被欺負的」。現場另一巨幅畫作取材自《三國之見龍卸甲》,字幕是: 「兵法如棋,與其戀子以求生,不如棄子而取勝」。還有《孔子》、《帝女花》、《霸王別姬》、《濟公》等等,全是文化史上不停被再創作的文本。周俊輝在已被強烈戲劇化、情節內容扭轉千百回的電影鏡頭上,改動人物姿勢位置。《投名狀》一作中,身後添加將士,配以在幾個鏡頭後才出現的字幕,人物改動為求構圖對稱、字幕改動加強了「決定性的剎那」,塗抹厚重光亮的磁漆,介乎認真演練與大而無當地戲仿文藝復興以降傳統繪畫擁有的「靈光」(aura)。

靈光是本雅明發明的著名概念,強調傳統藝術與複製產品之間的區別。靈光指藝術家下筆剎那凝固了獨一無二的創作瞬間,而作品、博物館營造的氛圍,帶引觀眾想像畫家下筆的時空,包圍「作品真」此一不能重複的、永恆的光環。今天,光環早由藝術家親自卸下:當代藝術提倡平等的形式互涉,媒介不再純粹及附帶純粹的假設。

那麼,周俊輝閃現「靈光」的電影繪畫喚引了什麼?我認為︰它既非重塑繪畫的永恆,亦非為機械複製的電影鏡頭套上光環。它關注的是歷史與神話數百年來累成厚厚的文本之修訂:現世的永恆狀態,是我們在資訊爆炸的壓縮時空,我們在不同的文本、脈絡間高速滑行。他為這類文本互衍的表達形式、意義網絡及現實世界圍上一抹靈光。

質疑「主流知識」傳播鏈

周俊輝出道就以相片併合的扭曲空間入畫,有人指他這些將攝影、電影和錄像併入繪畫殿堂的作品(如其畢業作《最後晚餐》) 「充滿幽默感」,他這樣回答: 「我想在這種『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』的環境下,令我很自然地用諷刺手法處理題材。」今次展覽中,作品《投名狀》中李連杰說「天下百姓不能被欺負的」,電影中下一句原是「這才是做大事」。那其實是野心家的謀略。但周氏「斷章取義」,並與展場上另外唯一同等巨型的作品《三國》之配白「棄子而取勝」相映成趣,構成對政府管治印象的論辯。面對官方論述單向灌輸,抑或傳統文化,我們免不了嘻笑怒罵,添鹽加醋。

如果按「常識」想像,歷史是「真實」,《三國志》與「真實」不同,《三國演義》再遠一點,《赤壁》或《三國》再遠,那麼周俊輝以《赤壁》、《三國》畫面取材的繪畫自然與「真實」無緣。然而,周氏作品所暴露的意義鏈與此「常識」序列並不一樣。它在在說明, 「主流知識」的傳播鏈上無所謂獨善其身,在真假交織的傳說中,我們既能在豪言大語中讀出虛偽,更可以反過來在虛構情節中追認信念。我們分不到真假,只有信與不信,論述孰強孰弱。這些普及文化裏曖昧的「場景」,提示年代流逝︰不同文化背景下對同一經典主題表面上是複製,其實是一場場天地廣闊、心思互照但又岔路頻生的時代暗語的繁衍。

周俊輝這些年參與「複製」流行文化的角色,為當代藝術中強調概念的取向烙上「永恆」的磁漆。可以說,這些作品不前也不新穎,當代藝術已發展出幾十年的探討藝術本質、回應主流社會價值的後設脈絡。但或許正正因為他是當代藝術界典型的操作者,他找到明白和欣賞他的買家。此展覽暫已售出幾幅小型畫,粗略合計逾二十萬,介紹文章由北京畫廊的新銳外籍策展人撰寫,新簇的葵涌畫廊對於平民觀眾稍稍吊腳,但提供了充裕的交流和買賣空間。更深刻的真相反而是,當我們偶爾批判某些市場導向的本地創作,其實在以岳敏君等為首的中國藝術,中港合拍電影大製作的強勢,大中華崛起的政治格局下,即便是「當紅炸子雞」如周俊輝,其作品在地、臥底式的回應,可能不過也是街坊咖啡廳式小本經營,大敘事下的小暗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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